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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0章 碧山幽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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少安毋躁,须得看看这落石机关如何破解。”

    众人闪在甬道洞口两侧,又静静待了一刻,果然,又有巨石滚来。奇的是,他们俱是习武之人,在接近甬道之前,也并未听闻巨石下坠之声,可见是机关捕捉到有侵入者后才触发的。也许是声音,也许是光影,千年前匠人之巧思,令人惊异又敬佩。

    算算两次落石之间的间隔和甬道的长度,寻常人是根本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穿过幽深甬道的。便是眼下几人,也只能说拼尽全力一试。

    计议已定,在又一次落石刚刚离开甬道洞口之时,百里屠苏领着众人飞身而入。众人屏息提气,施出最快的身法,眼看时间充裕,还差几丈便要离开甬道了,却见一块黑岩轰然从天而降!

    落石之间的间隔缩短了!难道是机关察觉到甬道内有人经过,便会加速落石?!

    情势危急,来不及细想,百里屠苏冲在最前面,他一边命令道:“运气护住自身!”一边锐利的剑气已挥出,直直撞向巨石!

    其余几人和巨石之间隔着百里屠苏,没有援手之力,便谨遵他的指令,运起真气护体,只听得一声“砰”的巨响在甬道内炸开,耳膜几乎都要被击穿。

    那下落的巨石,乃是含有赤铁矿的石英岩,最是坚硬无比,被百里屠苏霸道的剑气所击碎,化为千百块尖利的碎石狂啸着四散飞去。

    甬道内避无可避,百里屠苏也来不及施法自护,只是用左臂遮挡住双眼,任那些锐物扑面而来。

    碎石上虽不含法力,但威力亦是远超众人想象,它们飞击如刀,冰冷无情,便是撞在甬道岩壁上弹射回来的石块,也带着风声锐响。许多燃烧千年的烛火,俱被这一击之力打灭。

    百里屠苏却没有遭遇到意料中暴风骤雨般的击打——因为一道蓝色的屏障护住了他。

    是风晴雪。

    她镇定地倚在他身侧,双手撑起光的屏障,这屏障像一张柔软的网,兜住了四面飞来的巨石,不仅二人安然无恙,就连后面的三个人,也被护得周全。

    百里屠苏心中一软,再不迟疑,招呼同伴迅速冲过了甬道最后几丈。

    总算有惊无险,大家定下神看了看所在之地,周围空间突然变得极为开阔,就连墓道中一直缭绕着的浓重的古墓腐朽之气,似乎也一下子消散了。

    这是一座较之前的随葬墓室都宽大得多的巨大墓室。乍看上去,似乎就是陵墓的主寝宫了。周遭俱是箱匣堆砌,其中不知藏着多少稀世珍宝。

    在墓室中央,高高的石台之上,放置着一具异常华丽而庞大的棺材。

    风晴雪仰面看着,问道:“这又大又漂亮的箱子,就是书上说的‘棺椁’吧……听说人死了以后要躺在里面?我们那儿,过世的人都会被抬到祭坛上火葬,不用这种东西。”

    “一路过来,眼都看花了……”方兰生愣了片刻,不禁叹道,“这哪是死人住的地方,简直穷奢极侈,比活人住的奢华多了!书上说‘……宫观百官奇器珍怪,徙臧满之。令匠作机弩矢,有所穿近者,辄射之。以水银为百川江河大海,机相灌输。上具天文,下具地理。以人鱼膏为烛,度不灭者久之……’可一点儿没有骗人!”

    百里屠苏四面打量,驻足思考一番,摇了摇头:“帝王之陵万不可能如此设置,此间与方才所经过的陪葬墓室恐怕皆为虚墓。师尊曾言,帝王诸侯多设疑冢迷惑世人,棺中并非墓主真正尸骸,以防盗贼窃取陪葬珍品。”

    风晴雪听了,慢慢点头:“哦,苏苏的师父和红玉姐一样,知道的事情也很多。”

    红玉听闻此言,半隐在棺椁的阴影中,看不清面上的神色。

    百里屠苏言道:“据闻师尊未成仙身前,也曾四海游历,故所知甚杂。可这路到这里就断了,若照红玉所言,这里必有匠师们设置的机关,打开方是进一步往前的隐秘通路。”

    众人在这宽大墓室中四处仔细寻找,却也不敢随意触碰翻弄。

    “看这里。”百里屠苏在放置棺椁的石台四面发现了些不寻常的痕迹,浅浅的曲折图案刻印,好似异族文字。

    “这是什么鬼画符啊?”方兰生看了半天也看不出端倪。

    “这像是道家符咒。”百里屠苏反复看了几遍,心中有了些打算,他又打量起空旷墓室的地砖,在墓室四角的地砖上,也发现了相对应的图案。

    “百里公子可是有了眉目?”红玉问道。

    “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,只能一试,万一所行谬误,难免触发什么伤人的机关,大家小心。”众人点点头,任百里屠苏在石台与地砖间组成的机关上一番挪移。

    但这并不是无序的尝试,而是循着什么法度,他每行一步,幽深处都传来轻微的机括触动之声。

    只剩下最后一块地砖了,百里屠苏和同伴们交换了一下眼色,屏息扣了下去。忽闻得一阵激烈的机括咬合转动之声,山石巨响,墓室轰然作响,棺椁高台背后的石墙缓缓挪动起来,不多时,竟真的露出了一条狭窄的甬道。

    成了。

    百里屠苏额上也不禁浮出一层薄汗,道:“只怕由此而入才算真正的始皇陵内部,前方会有更多的机括陷阱,须得小心行进。”

    风晴雪想起铁柱观旧事,不由得连连点头道:“嗯,我再也不点火了,也不会随便用其他法术。”

    这秘藏的通道,内无灯火,漆黑幽深,比之前的墓道更为神秘,简直如蛛网般复杂曲折。众人不敢举火,亦不敢随意触摸甬道的岩壁,只能张开灵力的触角去刺探前路。

    辗转不知走过多少岔路与转弯,幽暗之间,百里屠苏忽地警觉,不禁手握剑柄,高声喝了一句:“何物鬼鬼祟祟?!出来!”

    众人闻之都是一惊,正要戒备,却见一个黑影从密道拐角后面转了出来,来者手上“嘭”地打亮火石,照出一张懒懒散散、却满是喜悦的脸。

    “恩公!”一身酒气的邋遢道士凑上前来笑道,“恩公啊,我们可真是太有缘分了!”

    竟然是尹千觞,那个十分像大哥的尹千觞。风晴雪看见此人的脸,不禁张了张嘴,一身戒备都松弛下来。

    百里屠苏却依然警惕得如冷厉剑锋:“你怎会在此?”

    尹千觞抓了抓头:“说来很话长啊……我在碧山树林里……嗯……那个完了,正要进自闲山庄去找你们,几个道士模样的人跑了出来,其中一个说要找掌门复命,让其余的先去始皇陵。我想恩公那么厉害,在山庄里肯定没事,就偷偷跟着那些道士来了这儿……”

    百里屠苏听了,略略思忖:“看来重塑玉横果然是在此处。”转而却又眉梢一挑,“你又来此作甚?”

    尹千觞笑道:“嘿嘿,恩公明白人,就是那个嘛……”

    “哪个?”襄铃插话。

    尹千觞坦言道:“那个啊……酒钱又花光了,听说始皇陵宝贝多,我想着跟进来随手摸上几件,不就发了?”

    百里屠苏闻之,一时说不出话来。

    风晴雪上前两步,问道:“这么远,你怎么跟来的呀?而且我们在路上也没遇见你……”

    尹千觞道:“我……我跟着那几个道士转转转,不知从哪里进了这地方,后来跟丢了,不过也没关系,正好挑挑拣拣有什么东西可以揣着走……就是太危险啊,又是滚石又是流矢的,还差点被埋在一屋子水银里面!幸好我福大命大,逃过一死!可还是绕在这迷宫里了,终于遇见恩公你们啊!”

    百里屠苏听他话说得夸张又含糊,不禁蹙眉。

    方兰生可捺不住性子了:“先别说这些了,我们一定得抢回玉横,把孩子救出来!”

    “玉横?孩子?什么事儿?”尹千觞迷迷糊糊地问道。

    方兰生白了他一眼,摇了摇头:“玉横……一时半会儿哪说得清。至于孩子……青玉坛那些浑蛋掳了几个安陆的孩子过来做祭品……”

    “祭品?!”尹千觞大叫了一声,一向嬉皮笑脸的脸上,竟显出愤怒的神色,“可恶!那伙鸟人!竟对小孩子下毒手?!好!就算不为摸点东西走,我也跟你们一块儿去救人!”

    这蛛网般繁杂的密道,正如一座迷宫。

    是迷宫,就会有一条真正正确的路。百里屠苏心中这样想着,不禁念起昔日在昆仑山上,与几位同门师兄妹一同经历的试炼。那一次,他与芙蕖也曾陷入一个迷宫一般的地洞,幸得陵越大师兄引路,才带领他们顺利脱险。

    百里屠苏回忆着陵越辨认方位之法,以心为眼,以灵识为触觉,用气息断凶吉。

    一干伙伴只见他合眼凝神,在每个岔路口处冷静地略作判断,便笃定地选择了方向前行;众人跟随其后顺利地行走,竟然并未再遇到任何机关的阻挠,不多时,便到达了通道的尽头——一座极其宏大空旷的殿宇。

    “这个地方好大啊……”襄铃叹道,声音在屋内应出阵阵回音,“可是为什么空空的什么都没有?”

    这里周遭墙壁皆是由铜汁浇铸,嵌着夜明珠以供光亮,没有雕梁画栋,没有盘龙抱柱,也没有棺椁或者器物,堪称辽阔的空间内只有一片空空荡荡,最远处有一道铜门,应该就是通路。

    “这里不像一般的宫宇设置,倒像是一个地下广场。”百里屠苏蹙眉道。

    红玉点点头,也露出忧色:“我看……这像是个……演武场。”

    话音才落,只听刺耳的金铁机括运转之声传来,身后的甬道上坠下一道铜门,将洞口轰然封闭。而前方大厅的地下,正有什么东西蠢蠢而出。

    众人刀剑出鞘,严阵以待,只见面前偌大广场的地砖纷纷掀起,密密麻麻地升起大批的人俑来!

    “这是!”方兰生讶异地看去,近千个人俑身披铠甲,面目栩栩如生,或手执弓、箭、弩,或手持青铜戈、矛、戟,或负弩前驱,或御车策马,俨然便是一支军队!

    “兵马俑!”红玉惊道,“秦王扫六合,事死如事生。相传他命人造了数万兵马俑随葬。这是一支阴兵!”

    这时众人已经顾不得赞叹这壮阔手笔,因为千余兵俑像是有机括咒法操纵,刷地展开阵形,向六人步步紧逼而来。

    百里屠苏当先而立,长剑平扫,一招纯正的天墉城玄真剑气呼啸而去。列队最前的乃是一些步兵陶俑,脆不堪击,立刻被剑锋荡为碎片。

    尹千觞也第一次亮出了身手,这让其他几人都不禁有些惊讶。原来他使用的是一柄断山破岳的巨剑,也不知这醉道士平日是用什么法术将巨剑隐去随身携带,此刻赫然亮了出来,手中硕大的重剑挥起千钧之力,将又一排陶俑击碎。

    可这两排陶俑不过是后续人俑的肉盾,第三排步兵已是铜俑,手持方盾,像是有指挥一般齐刷刷地前跨一步,将盾牌立于身前,迅速半跪下掩护起背后持弓矢的箭俑。

    这不是一般的俑人,这是一支严整的军队!

    下一瞬,百道青铜箭矢破空而来!

    风晴雪张开蓝色的屏障,那铜矢上却不知附了什么法术,竟有许多刺穿了风晴雪的守护之力。襄铃眼力最尖,羽扇一展,如花朵纷纷开放,将那些漏网的箭矢都乒乒乓乓挡了开来。

    便乘此机,百里屠苏和红玉已经欺身而上,贴近那些铜俑。

    铜俑毕竟非人,虽有阵法之威,却乏应变之力,青铜坚硬,但总有关节弱处,二人剑光如虹,飞快地斩落一批箭俑。

    手持戈矛的铜俑开始迅速散开,将二人团团围住,尖矛如林,纷纷刺来。

    风晴雪飞身而入阵心,巨镰横扫,抵开了第一波来势。

    红玉清啸一声,一式剑舞流光,以极致的淬金之力去对抗上古铜兵。

    金铁之击激鸣,空气中都被这交锋震出音浪,渐渐地,红玉的金气压倒了百名矛俑的青铜之力,这一式柔中带刚,竟将层层围绕的人俑全部荡开。

    尹千觞和方兰生此刻借着阵法空隙,直冲向最后方的冲车和骑兵,重剑横扫千军,佛珠制衡咒法之力,这些铜俑笨重不堪,根本逃脱不了二人惊涛般的攻势。

    一刻钟后,广场内恢复了寂静,遍地铜俑残骸,像是烽火衰败的战场。

    “哈哈!”方兰生喘着粗气,仍然禁不住有点得意地笑道,“就算是千军万马,我们也打得过!”

    百里屠苏却安静地望着广场远处的铜门出口,他有种预感:他们已经接近了地宫的真正核心,而比千年古陵更加危险的人物,就在不远处了。

    穿过演武大殿,前方又是一条甬道,这条甬道与之前见过的别有不同,是以白玉铺就台阶,雕出扶手。甬道两侧有昆仑玉雕琢成的宫装丽人,肤色宛如真人,她们的手中捧起硕大的夜明珠,照得眼前如同白昼。岩壁也不是寻常的石壁,而是由巧手工匠雕凿出的精致壁画,展现的均是始皇帝的惊世功绩——扫平六国,统一天下,修筑长城,书同文、度同制、车同轨……

    此处已经不再煞费心机地设置什么机括,因为这条甬道便通往这座陵寝最高贵的深处。

    神州大地上第一位皇帝,秦始皇的安寝之地。

    台阶忽低忽高,两侧珍奇雕饰令人目不暇接,可是众人都没有心思赏玩,因为前方终于出现一座巨大的铜门,上面龙纹凤影,嵌着无数叫不上名字的珠玉宝石。

    六人交换了一下神色,屏息不言,连脚步也放到最轻。

    因为隔着面前两扇虚掩的铜门,已经可以隐隐听到那地宫内,有人在说话。

    “丹芷长老,该谢谢你曾透露与我,始皇陵内的明月珠有重塑之功。不然青玉坛也不敢将玉横打碎,以碎片吸魂再重聚,如此多的魂魄,让玉横力量达到极盛!”一个中年男人志得意满的声音,在庞大的地宫中激起回响。

    丹芷长老,那是欧阳少恭在青玉坛中的道职。

    听到这样的话,方兰生不由得手心生汗,紧张起来。

    大门内却并未传来欧阳少恭的答话,只是仍听见先前说话的中年人继续说道:“今日便将童男童女的鲜活魂魄注入新生玉横!慰我青玉坛霸业将成!”

    似有几个听令的人,齐齐答了一声:“是!”

    百里屠苏立时长眉一拧,喝了一声:“住手!!”一脚蹬开沉重的地宫大门,当先冲了进去。

    地宫之战

    一进此门,偌大的幽深玄宫尽皆展现,眼前的一切,令百里屠苏等人皆是一惊。

    眼前玄宫奢华到刺眼的地步,而玄宫中央,真正的秦始皇棺椁高高摆放。一位身着青玉坛道袍、满脸飞扬络腮胡须的中年男子站在棺椁旁,看他服色品级比其余弟子皆高,自是青玉坛当今掌门人雷严。

    始皇棺椁之上,一件闪闪发光的东西凌空悬浮,正是玉横。那些碎片已经恢复成一枚形状奇异的玉器,看不见拼接的缝隙,完美得浑然天成——玉横,已经被彻底重塑。在这一刻,孩童们的鲜血理应要祭洒在始皇的棺椁之下了,却被百里屠苏冷肃的断喝打断。

    雷严听到百里屠苏的喝止,不由得一惊,几名弟子也一时停下了手,一起往大门处看去。

    拔剑断喝的百里屠苏,却也停住了脚步,“玉……横……我一定见过它……”每当记忆挣扎着要从混沌之中脱出,他的头就会撕裂般疼漏起来。

    “少恭!”方兰生眼尖,望见了孤身凝立在玄宫一角的欧阳少恭,“还有桐姨!”欧阳少恭被雷严的咒术控制,寂桐陪伴在他的身侧,却并未遭到任何禁锢。

    “丹芷长老,这就是你那些所谓的‘朋友’?”雷严冷笑一声,“几只跳梁小丑?”

    欧阳少恭淡淡言道:“朋友便是朋友,并无他名。”

    百里屠苏放下脑中混乱,上前两步,冷喝道:“擅金丹之术却行伤天害理之事!罪不胜诛!”

    雷严傲然昂首:“庸碌蝼蚁,岂明鸿鹄之志!便叫你们见识一下青玉坛金丹妙术的真意!辛合、柳牟、乌己!”

    他一声呼喝,围拱在棺椁石台前的三名青玉坛道士齐声应和:“弟子在!”

    雷严冷冷道:“取其魂魄!献祭玉横!!”

    “谨遵掌门之命!”三名道士喊了一声,摆开架势。

    欧阳少恭喊道:“小心!”话音刚落,便见那三名道士一齐挥手,不知服下了什么东西入口。眨眼间,三人身上竟已发生奇异的变化,肌肉骨骼瞬间膨胀,面目也变得狰狞如怪兽,人形全然不见,俨然化成了三只野蛮可怖的妖物。

    妖道士龇出锋锐的牙齿,看向几人的眼神,就像鬣狗看到了尸体,口角垂涎。

    百里屠苏面色一凛——又是妖物,但远比翻云寨的半妖匪徒妖化得更加彻底,也更加强大。

    “恶心的妖怪,变成这样我们便怕了不成!”方兰生狠狠地骂道。

    雷严狂妄地大笑起来:“妖怪?强大的力量又怎能为世俗皮囊所缚!能葬身在这种力量下,你们这些蝼蚁应无怨言!”

    雷严一语落下,三名如妖似魔的道士已张牙舞爪攻了上来。百里屠苏再不多言,纵身飞跃,一剑当先,与敌人战起来。

    五名同伴见了,也都使出各自手段,与这些妖道士缠斗在一起。一时间,巨镰、双剑光影横飞。襄铃的羽扇翩翩起落,方兰生的拳风则带着狮吼之力,频频遮护在她的身前。尹千觞的巨剑横扫,气势惊人,纵使那些服了异药变成妖魔的青玉坛弟子怪力无穷,在这柄威武之兵面前,竟也好似落了下风。

    然而,行过百招之后,双方仍是僵持的局面,百里屠苏六人却渐渐力不从心。

    这一次的对手,堪称是百里屠苏下山以来所遇最强的敌人,利斩云霄的剑气始终难以重创面前的敌人。以六敌三,他们竟又苦战了多时,方才堪堪将那三个妖魔压制。那三人虽败下阵来,却未伤及性命,一时退守到雷严身前,摆起剑阵来戒备,百里屠苏一方也未敢贸然上前,双方就这样僵持下来。

    百里屠苏心中焦急不已。雷严只是动用几名手下弟子,己方已经战得如此吃力,若雷严亲自参战,真不知会是如何光景。如若只是他一人在此,倒也无须畏惧,但如今朋友们都在身边,欧阳少恭亦身陷敌手,还有风晴雪……他的心绪有些纷乱,不禁闭紧了嘴唇,强迫自己冷静下来。

    “掌门,这几个人不简单……”那为首的妖道士谨慎地提醒着始终在观战的雷严。

    雷严甩袖言道:“垂死挣扎的蝼蚁,令人不快!”

    “哼,还不晓得到底是谁垂死挣扎!”方兰生气都喘不匀了,嘴上却还不肯让人。

    “狂妄鼠辈!”雷严冷冷一笑,迈步走下了祭坛。他凭借作乱得到了掌门之位,若没有一颗熊熊燃烧的野心,也不会走到今天。他稳稳行来,如山般逼近,身上的气势令众人都为之一震。

    雷严一直走到了大殿的正中,摊开右手手心,一道红光闪过,手心中静静躺着几粒丹药,仿佛耐心十足地讲解道:“此乃少恭以玉横碎片之力炼成的灵丹‘洗髓’,服下它,便可获得肉身最极致的力量。”

    他转身对欧阳少恭冷冷道:“丹芷长老,我便以你所制的灵药,成全你这些‘朋友’!”

    一言甫毕,雷严便自服一颗洗髓丹,随后又掌力一挥,灵药落入其余青玉坛弟子手中,那些弟子急忙吞服。

    只闻一阵筋骨抽搐和衣物爆裂之声,方才曾呈现眼前的活人变妖一幕又一次重演。

    整整十只妖物,站在几人面前。

    为首的妖魔手中化出金光犀利的巨型宝剑。妖化之后的青玉坛掌门雷严令人生出不可战胜之感。

    “便叫尔等领教吾手中巨剑之威!”妖魔雷严怒吼一声,如同雷霆,挥舞手中巨大的剑刃,如横扫山岳般冲过来。

    除了打败他们,百里屠苏没有别的选择。

    此战,却并非轻易可以应对。以百里屠苏为首,所有人都已拼上了全身力气,使出了最强的手段,意图与眼前的怪物死命相抗。然而不过三个回合,百里屠苏的长剑一声锐响,崩离掌心,所有还在抵抗的人都被雷严的雷霆一击重创。

    几个年轻人的身体受到重击,横飞离地,继而重重地摔落。方兰生简直是以脸着地,趴着完全动弹不得。

    百里屠苏等人虽勉强咬牙意图站起,却实在无法支撑了。

    “厉害……打、打不过……”方兰生趴在地上,断断续续道。

    百里屠苏咬紧牙关,不发一言,紧蹙眉头望着雷严,却是再不能挥出一剑。他还有力气,也还想拼命,但是他心里清楚地知道,拼命也没有用。他从地上跳起再高,也不能触碰到天际;他的剑再迅疾如风,也快不过光。

    雷严与他们的力量差别太大,就像天与地,光与风。

    真的要输了?

    怎么办?

    “不会就在这儿交待了吧……”方兰生勉强撑起身子,不知说起了什么胡话,“二姐要想帮我收尸,连地方都找不到……”

    襄铃哭道:“大坏蛋……襄铃、襄铃才不要被他……”

    “掌门力量所向披靡!弟子拜服!”变做妖魔的道士们向着雷严齐声道贺。

    雷严的神态,如同方才只是饮了杯茶,惬意地睥睨脚下残敌:“明白自己有多么不自量力了吗?弱小不堪,竟还妄想螳臂当车!”他又转向欧阳少恭,挑衅道:“丹芷长老,你这些所谓的‘朋友’,实在令人失望!你何不奉劝他们速速滚开!也好苟全几条贱命!”

    “混账!不许你这么讲!”方兰生心头一怒,看了看欧阳少恭脸色,又嘴硬起来,“我们一定会救少恭……”

    欧阳少恭身负禁锢,只是背手而立,静静地看着雷严,并不说话。

    “救?凭那可笑的微末之力?”雷严冷笑,“为少恭一人,葬送所有人性命,成全尔等所谓的仁义,当真毫无悔憾?丹芷长老,还不想发话吗?”

    众人都在僵持,生与死,似乎只悬在一线间。风晴雪、襄铃都在看着百里屠苏,而百里屠苏坚韧如剑锋的眼神,即便到了此刻,仍是未见丝毫闪烁与动摇。

    然而凭他重伤之躯,却又能如何作为?

    就在此刻,久已沉默的欧阳少恭忽然发出了声音。

    “百里少侠、小兰,莫要轻言放弃!”

    竟是这样的一句话。

    便是雷严亦稍有惊讶:“果然……少恭,你便是如此对待所谓朋友?”

    欧阳少恭神色冰冷,他虽然身陷困境,却丝毫不见颓色,看向雷严的眼神,竟像在看一个死人,冰凉而充满轻蔑之意。

    雷严愣了片刻,却是笑了:“不错!不错!为了脱身竟把朋友推上死路!丹芷长老还是我认识的那个丹芷长老!”

    陪侍在欧阳少恭身边的寂桐不禁满脸凄色地劝道:“少爷……这又是何苦?”

    欧阳少恭只是摇了摇头,并不答话。

    远处,红玉将目光自欧阳少恭身上移开,转向百里屠苏:“百里公子……”她似乎想说什么,却忍住了,唯有等待百里屠苏作最后的决断。

    百里屠苏合上眼,站了起来,缓缓从背后抽出那断剑焚寂。须臾睁开,目光之中,却已是清明如水的坚定:“我相信先生。再战!!”

    雷严妖魔般的面孔上,是清晰可辨的嘲讽:“既然如此!我就让你亲眼看到他们是如何流尽最后一滴血!”吼罢一句,他横举巨剑,排山倒海般的攻势再次席卷而来。

    长剑崩坏,只有焚寂可以帮助百里屠苏了,他的身体中已经全无力量,方才所承受的重击,似乎已将一口真气打垮,此刻每做一个动作,疼痛都在周身蔓延。

    即便如此,也要站在战线的最前面。

    就算是最后的一瞬,也用这一死,挡在伙伴们的前边吧。

    百里屠苏睁大了双眼,几乎已是全然不计后果地挥剑抵挡。

    眼前似乎黑了一瞬,良久,方慢慢恢复光明。沉重的呼吸声纵横交错,死一般的气息溢满四周。

    然而心跳还在,是自己的。

    自己还活着?那么,敌人呢?

    百里屠苏抬眼看去,眼前景象,却令他怔住。在他身旁的伙伴们,也都惊讶得说不出话,好半晌,玄宫中并无一人发出言语。

    雷严等一干妖化的道士,此刻竟纷纷跪倒在地上!

    最早服下药物的三人,身上狰狞的肌肉与皮肤块块碎裂,有的已经如枯萎的树皮一般剥落;后服药的几人,方才还壮硕得如同怪兽的身体,转眼间也已衰朽得瘦弱了好几圈,似乎连站起来的力气也被抽干。

    甚至连他们的法术都一并失效,欧阳少恭与几名孩童身上的咒缚消失,欧阳少恭轻轻扫了扫衣襟,孩子们则软倒在地上,虽然昏迷,但气息均匀,并无大碍。

    “赢了!我们居然赢了!不是做梦吧?!”半晌,方兰生一声惊呼,打破了寂静。

    “不可能……这不可能!”雷严沉哑得如同衰朽老人的嗓音,艰难地响起。

    “掌门……毒……”一名弟子垂死言道。

    雷严恍然一惊,转看欧阳少恭,一双恐怖凸起的眼睛,瞪得几欲流出血来:“少恭你竟骗我!!”

    此言一出,在场众人不分敌我,都是一惊。

    “为炫耀所谓‘力量’,心甘情愿服下洗髓之药……又何来欺骗之说?”欧阳少恭慢慢走到雷严身前,语气淡然。

    “如何做到……你究竟如何做到?!”雷严颤抖着问,“药方我仔细查过……金丹出炉,便有人反复试药,连你自己也必须服下!”

    欧阳少恭微微一笑:“数年以前,自我继任丹芷长老之位,青玉坛各处便开始每日燃有熏香。”

    “熏香……门派内提神醒脑之物?”雷严思及以往之事,语气低了下来。

    “那熏香本是我为了炼丹便利而制,除去提神,尚可调理气息,令药性与体内脏器如阴阳相合,使人吞服烈药而不伤。”

    雷严闻之,不禁一震:“你是说……”

    “洗髓丹恰是一味性烈之药,你亦明医理,当知药、毒本不分家。”欧阳少恭平静言道,“青玉坛内试药,熏香在旁,自然无恙,但在此处……肉身力量的强大仅为昙花一现,服药之人将迅速衰竭,五脏六腑遭毒性侵蚀,最终……难逃一死。”

    “少恭……”听了这些话,方兰生脸上惊喜的神色顿时敛去,不禁有些失神。

    欧阳少恭却一直保持着模糊的笑容:“如掌门这般体魄强健,或可多撑得一时半刻。”

    像是印证他的话,先是第一名青玉坛弟子倒下,口中发出哀哀叫声。随即其他人接二连三地不支倒地,有的甚至七窍爆血,瞬息死亡。

    如此这般,短短一会儿,雷严带来的青玉坛弟子已全没了生息。

    “少恭!你!”雷严嘶吼道,“我敬你才华!只望二人共振青玉坛,你若不愿……”

    “掌门不也一样使得雷霆手段?”欧阳少恭打断他的话,反问。

    “但我从未想过取你性命!”雷严喊道,“不比你心机深沉,下此毒手!”

    欧阳少恭轻轻摇头:“我又何尝愿意?你打碎玉横,四处散播,吸纳魂魄,此阴损之举于青玉坛外掀起多少腥风血雨,怕是我们也未能尽知。一味追求强大力量,吞服丹药只为杀戮,实是咎由自取!雷严,你难道不是死有余辜?”

    “说得真是冠冕堂皇!”雷严怒极反笑,“罢了!我心思才智样样皆不如你!借你所言……成王败寇,古来同理,合该落得如此下场!不过……”他说到这里,唇边掠过一丝阴冷诡谲的笑意,“少恭机关算尽,可知天底下总有你不明之事!”

    他说到这里,竟站了起来,电光石火般移形到了欧阳少恭的身边。众人见状皆是大惊,却不及阻止。

    “你做什么!还想害人?!”方兰生急得大叫,待要出手。

    “小兰,无妨。”欧阳少恭却是淡然。

    雷严果然只是撑着已然衰朽不堪的身子,贴近欧阳少恭的耳边,低声言道:“少恭,你可知……”

    后边语声更低,旁人只见他嘴唇翕动,全然听不到他说些什么。忽而,欧阳少恭那一向波澜不惊的脸上,竟闪现出一瞬惊讶至极的表情。

    “你说什么?”欧阳少恭转身看向雷严,不禁追问道。

    “除我以外,天底下再也没有人知道……下落……”雷严已然气力不支,合身瘫倒在欧阳少恭的脚下,笑得却更加得意,“后悔吗?少恭,你此刻想救,也救不了我了……哈哈哈哈!”

    “雷严,你说清楚!”欧阳少恭急切逼问。

    雷严报复般狂笑不止:“哈哈哈……我诅咒你!永远找不到……永远孤独痛苦……哈哈哈哈哈哈哈!”

    欧阳少恭垂首看着雷严,神色冷如凝冰。

    然而在另一边,百里屠苏却现出震撼已极的表情。

    “这个笑声……”百里屠苏怔怔地望着雷严,口中低语,“我、我听过!”

    “苏苏?”风晴雪闻言看向百里屠苏,见他脸色已瞬间变得苍白,汗滴落下,分明是头疼宿疾又犯了。

    百里屠苏瞪大眼睛愣了片刻,不知哪里来的力气,竟倏然如风一般纵身上前去,冲到雷严的身旁:“你!是否曾经去过南疆?!”

    雷严的神思似已模糊:“南疆?”

    “乌蒙灵谷!你可到过那里?”百里屠苏大声喝问。

    雷严怔了一瞬,转头去看百里屠苏,忽然,脸上一片惊异:“你、你是……这怎么可能……”他只是混乱地说些无意义的词句,却并不回答百里屠苏的问话。

    百里屠苏还欲再问,却见雷严双眼已经翻白,只是将脸转向欧阳少恭,口中喃喃,只剩下残破的话语:“绝无可能……少恭……”

    欧阳少恭冷冷地注视着他,那眼神,冷得可以穿透跳动的心脏。终究,雷严只是在这冰冷的注视之下,断了气息,变成一具沉默的死尸。

    “雷严!”

    “他已无气息……”一旁,是寂桐低低地说了句。

    百里屠苏愣了片刻,只得用力地闭上了眼,心中万千波涛,一时难以平静。

    欧阳少恭却转过了双眼,看着寂桐:“他说的那些……”

    寂桐摇了摇头:“少爷以为,雷严会透露与我?”

    欧阳少恭从寂桐苍凉的双眼中读不出想要的讯息,脸色转而一冷:“我始终不明,你为何助他。”

    寂桐摇了摇头:“我只是不想看着少爷继续……”

    “不用说了。”欧阳少恭生硬地打断了她,转过身,不再与她相对,“寂桐若愿留下,我既往不咎,若是不愿,便走吧。”

    寂桐满面哀伤,默默地看了欧阳少恭一会儿,终究,也只是说上一句:“少爷保重,寂桐以后不能在你身边了。”言罢,缓缓拖着苍老的脚步离开了。

    “桐姨!你……”方兰生有些惊讶,叫了一声,寂桐并无滞留之意,径自去了。

    方兰生很是不解,大声问道:“少恭,就这么让桐姨走了?!”

    “她心有所决,强留何用?”欧阳少恭淡淡道。

    方兰生却是一时语塞,须臾,方言道:“少恭你……脸色好苍白……雷严那浑蛋说的那些……”

    欧阳少恭默然,终究,只是摇了摇头。

    此时,红玉走到百里屠苏身边,试探着问道:“百里公子,你适才所言……莫非雷严与你故乡之事有所关联?”

    百里屠苏仍闭着眼睛,似乎心中苦痛难以言说,“我记得那个笑声。狂妄,刺人心肺,我的族人就是在这声音中一一死去……”

    “那他就是你的仇人?”风晴雪听了也是一惊,上前问道。

    百里屠苏睁开眼:“也许。”

    风晴雪思忖道:“他刚才说‘绝无可能’是什么意思?”

    “管他什么意思!”方兰生愤怒地一挥衣袖,“这人一看就不是好东西!说不定当年也曾经带着玉横做过不少吸人魂魄、丧尽天良的坏事!木头脸这一回算亲手报仇了!大快人心!”

    “想不到,还有这些往事牵扯……”欧阳少恭幽幽的言语响起,“青玉坛平日对弟子管束不甚严格,尽可自由来去,若说雷严数年间离开门派另有行事,亦是极为可能。”

    百里屠苏沉默了许久。风晴雪只是看着他,渐渐地,似乎百里屠苏心中沁染的悲伤,也都沁进她的心里。

    “但愿真是手刃仇人!”最终,少年只是茫茫然地说出这样一句,“以慰我……全族之灵……”

    这时,眼尖的襄铃却忽地喊了一声:“呀,快看!”

    众人循声看去,那始皇棺椁之上悬浮着的玉横,竟星星点点发出光来。满地横斜的青玉坛弟子尸体,连同雷严的尸身之中,闪光的魂魄纷纷飞了出来,全被吸入玉横之中。

    “以玉横害人,最终连自己的魂魄都归于玉横,这算不算天理循环、报应自在?”须臾,红玉不禁发出一声感叹,众人闻之,无不欷歔。

    “对了!自闲山庄那位姑娘!”方兰生急切地奔出,直跑到了高高的始皇棺椁之下。吸罢魂魄,玉横的光芒消失,缓缓落在了棺椁上面。

    方兰生望着那块形状怪异的石头,不禁挠头:“怎么办?魂魄被吸进去了还能出来吗?”他望着那石头念念叨叨,好像有些痴傻的模样,不停地叫着,“姑娘……姑娘……”

    不知叫了几声,玉横上忽然现出了一点黑气。

    “猴儿小心!”远观的红玉不禁叫了一声。

    方兰生却并未听见,此刻的他,只是仰首望着玉横之上的半空。他看见叶沉香的身影渐渐地浮现了出来,那副熟悉的怨毒厉鬼的模样,近在眼前。

    “晋磊……果然是你!”她的灵魂显然仍被玉横束缚,移动不得,甫一见到仇人虽然万般愤恨,却只能张牙舞爪地怒骂,“晋磊!你还不死!”

    方兰生丝毫没有闪躲,只是看着眼前的女鬼,神色满是哀伤与悲悯。

    “姑娘……你的魂魄被玉横束缚住,不能去投胎了……”他说着,语意凄然。

    “哼,投胎算得了什么?”叶沉香的怨毒深不见底,“我只要取你的命!”

    方兰生眉梢低垂,轻轻地摇头:“可是……你说的那些事情,我都不记得了……”

    “一句‘不记得’就可以推脱得一干二净吗?!”叶沉香怒吼。

    “也许,真是前世的我……害死了你,还有其他许多人……”方兰生说着,有些出神,“你恨我,也是应该的……”

    这话一出,那厉鬼却一时安静了下来,她不再挥舞利爪,而是垂首望着方兰生,充血的眼中,有些异样的神色。

    须臾,方兰生继续言道:“但是这一世,我是方兰生,不是晋磊,我有家人、有朋友,还不想死……我想不到要怎么弥补那些过错……姑娘,就让我试着超度你,突破玉横之力,送你前去轮回往生……”

    “给我滚开!不用你多管闲事!”叶沉香吼了起来。

    方兰生仰头:“姑娘,请让我超度你吧。否则,你将永远被束缚其中,那和在自闲山庄是完全不一样的……你自己也感觉到了吧?”

    叶沉香一时无语,仿佛有些发呆。

    方兰生摇了摇头,闭上眼睛,双手合十。悲悯众生的往生经文自双唇之间喁喁念出,仿若西天梵唱,竟一时荡涤了这埋葬死人的阴冷墓穴。

    “滚开!滚开!”叶沉香的鬼魂开始狂躁地尖叫,“晋磊,我不用你来施恩!你滚!”

    她的声音凄然变调,虽则凌厉,却并无之前阴郁可怖的怨毒,就仿佛一个阳间的伤心女子,面对着令自己既爱且恨的某个冤家发火、嘶喊,不知所措。她是鬼魂,并无清晰的面目,然而此刻若有人能定睛看透她的心底,或许会看见,她在无助地哭泣。

    南无阿弥多婆夜,哆他伽多夜,哆地夜他。

    阿弥利都婆毗,阿弥利哆,悉耽婆毗。

    阿弥唎哆,毗迦兰帝,阿弥唎哆,毗迦兰多。

    伽弥腻,伽伽那,枳多迦利,娑婆诃。

    往生咒,大悲咒。愿世间一切痴怨解脱,慈悲众生,心得平和。

    方兰生不停地念着,自从朋友们认识他以来,似乎从未见他如此刻一般认真。虽然知道要凭咒文之力对抗玉横,解脱被束缚的灵魂是何等艰难的一件事,但此刻,所有人都在为方兰生祈祷,希望他心诚则灵,做成眼前这一件功德。

    “伽弥腻,伽伽那,枳多迦利,娑婆诃。”方兰生幽幽的经文,收束在一句清虚的梵语。

    禁锢在玉横中的鬼魂,忽而发出一声悠长的低叹。

    众目睽睽之下,奇迹竟然真的发生。只见黑气散去,叶沉香一缕芳魂,显现出一位青春芳华的女子,左右观望,恍然新生。

    “这是……”沉香的鬼魂低头看着自己,轻幽开言,那声音也如寻常少女般明丽,并无怨毒烧灼。

    “可以了。”方兰生放下合十的双手,仰面望着新生的鬼魂,轻轻说道。

    叶沉香听了,望了方兰生一眼。

    那少年此刻脸色苍白,唇边却挂着欣慰的笑:“姑娘,快走吧,你暂时不会被玉横的力量所缚。”

    叶沉香默了片刻,仍是冷冷笑了几声:“一个上辈子满手血腥之人,这辈子居然修佛法……休想我会领你的情!”

    方兰生摇了摇头:“姑娘误会了,我无意施恩化怨,只不过想让你好受一些,无论我前生是不是晋磊……这一刻我真的不是……你为了他,永远不得轮回,值得吗?”

    许久,鬼魂幽幽言道:“晋磊……你真的把我忘了?哪怕只是一点点……”

    这一问,方兰生却不禁尴尬地挠了挠头:“我……那个……”

    “别说了!”叶沉香断然道,“不用再说了……我明白了……你只是一个陌生人。让我深深眷恋、爱逾性命的晋磊……令我痛苦发狂、恨之入骨的晋磊……你都不是、你都不是……”

    “姑娘,我……”方兰生想说些什么,却无从开口。

    “爱是什么……恨又是什么……已经过去了那么久啊,在时光之间……凡人……什么都不是……”叶沉香举目远望着虚空,喃喃念叨,“你为什么偏偏要来自闲山庄呢?还戴着晋磊的青玉司南佩……”

    “这个玉佩是他的?”方兰生听到这里,却是一惊,“二姐说,我小时候在店铺里看到,又吵又闹,再也不肯走了,娘只好买下来给我……”

    叶沉香也愣了一愣,不禁苦涩一笑:“果然……在你心里,还是念着她……”

    “谁?”方兰生惊疑地问。

    “在青玉司南佩里,藏着一个人的一魂一魄,它和玉横一样,也可以拘束灵魂……”叶沉香忽然说出令人惊异的话语,“可是又不太一样……那个人是心甘情愿的,一直守着晋磊、守着你。”

    方兰生慢慢地瞪大了眼睛:“你说的……究竟是谁?”

    叶沉香神色黯然,须臾,终究是一叹:“是那个叫贺文君的女人吧。虽然我从来没有见过她,但我知道是她……”她似乎忆着往事,幽幽言道,“那时,我变成了鬼,好几次想要杀死晋磊,却看见他坐在这个女人的墓前流泪,简直像是另外一个我不认识的人……”

    方兰生听得此语,在自闲山庄时脑中出现过的画面断续重现,令他一时失神,如坠深雾。

    “青玉司南佩,一魂一魄永相随……她也是个傻女人……”叶沉香忧伤地说道,“我不恨贺文君……我们……只是晋磊命里两个痛苦的女人……这么多年了,她早已经去转世了吧……假如你找到她的今世,记得好好待她……”

    方兰生闻言一怔:“找她?要去哪里找?”

    这一次,叶沉香却并未回答,“我走了……”她只是喃喃地说,“过了来生,也许还有来生……你欠我的,总有一世我要你还来……晋郎。”

    她说着,迎着方兰生走去,就在即将碰到他的那一刹那,如烟雾般消失了。

    “姑娘……”方兰生还欲呼唤,却被红玉在身后一拍,惊醒了过来。

    “她去轮回了……”红玉言道,“猴儿的往生咒当真厉害,竟能从玉横之中释放魂魄。”

    忽地,方兰生一脱力,虚弱地跪倒在了地上。

    “兰生!”襄铃急道。

    “不是我厉害……是那位姑娘对晋磊执念太深,一时由玉横中挣脱出来,我才能将她超度……”方兰生低喘着言道,“就算这样,全身的力气都像被抽干了……玉横里其他魂魄,凭我根本救不了……”

    “小兰已经做得很好了。”欧阳少恭淡淡地言道,他走近棺椁,举袖收起了上面的玉横。

    方兰生问道:“青玉坛的人不会善罢甘休吧!肯定要再来抢。”

    欧阳少恭却摇了摇头:“未必如此。跟随雷严来始皇陵的,均是其心腹弟子,青玉坛其他人在之前那场叛乱中,多遭雷严蒙蔽,时日一久,早已有所觉察,门派中并非所有人都真心奉其为掌门。青玉坛人丁不甚兴旺,雷严身死,遭此动荡,必要休养生息,只怕就此沉寂下去。”

    “那少恭是不是就能回去了?”方兰生问道。

    “以后之事,犹未可知。”欧阳少恭言道,“好在如今已将玉横收回,有劳诸位辛苦奔波。”

    百里屠苏摇摇头。

    “我们也没做什么吧,”方兰生挠了挠头,“要不是少恭那个药,我们大概已经趴在雷严剑下了……”

    欧阳少恭笑道:“少恭所长,仅是锦上添花,何况洗髓丹一事有失磊落,实乃不得已而为之,只盼勿要再提。”

    方兰生听了,一时闭了嘴,乖乖地点头。

    玉横夺回,灾祸得以消弭,救回了欧阳少恭和孩子们,匪首业已伏诛,几位同伴这些日子以来历尽险境,此刻突然感到一阵轻松。

    百里屠苏道:“此地不宜久留,我们速回安陆为上。”

    众人抱起了犹在昏睡的四个孩子,相扶相携,一起往陵寝地宫之外走去。数百里外的安陆,尚有许多焦急的百姓,在等着他们胜利归来的好消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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